陆离🐒🍬

涵盖乾坤、截断众流、随波逐浪。

绘:@阿良良木鸽糖 

  

“师父,快救我出来,我保你西天取经啊!”

 

 

【一】

 

阿姮再一次见到金蝉子的时候,那人早已正果本位,尊号旃檀功德佛。

 

傲来国仍旧草木繁荣,花果山便处于那海岸尽头、草木之间。常年的独来独往让阿姮习惯避人于千里之外,况她年纪太大了,闲暇时宁愿细数东海岸边的巨石参差,也不大愿意同人打交道。昔年,也唯有花果山上那天生地养的猴王,得与她攀谈一二。

 

说来也奇,她与那猴王一无血缘,二无亲故,三无牵系,可一双眼睛却生得极为相似。以至于孙悟空以斗战胜佛之圣相归来花果山时,偶然于东海波澜中探到阿姮眉眼,记忆翻涌而来,不由地微笑示意这久别的故人。

 

阿姮非寻常人,她曾是凌霄宝殿的金柱上,盘旋的一条金龙。一朝动了凡心,永世不得归天。身怀有孕的阿姮受抽筋之刑后,只得在人间躲躲藏藏,混沌度日。起初是为了保全腹中胎儿,后来,便是为了找寻她们母子的救命恩人——金蝉子。

 

话虽如此,然能在凡间寻到金蝉子,实属意外之喜。她以性命保全的带有她修为的龙珠,某一日大放异彩。花果山东南方向因神光普照,一夜之间,莲开千朵。阿姮作为这龙珠的主人,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方才安心。于是,她携着龙珠去往人间,几经周折,风雨无惧。尘世的风景百年一更迭,与当日她在凡间时已不尽相同。可一路,仍是数不尽的烟柳繁花。

 

龙珠直到了凡间江南水乡之地,才收敛了光华。此处有个叫镇江的地界儿,山水清丽坐落着客舍青青。镇内有座名寺唤作“金山寺”。金山寺处于山水连绵间,一到春日里,寺外山前便开满一树又一树粉白的桃花。

 

阿姮立在桃树下听着寺内钟板常鸣,千百年前她在天庭见证佛道两家友好往来时,没少听这声儿。后来又在茂林修竹之处修行了半生,而今再听,却有种恍若隔世之叹。

 

“老施主可是来寺内烧香的?”

 

山上飘着细雨,整片桃林笼罩在一片云雾中。阿姮变作个老翁,仍是百蝶穿花红白二色的衣饰,立于一束繁花前,两鬓如霜。

 

回头与那白衣公子四目相对,江流儿的震惊之色溢于言表。

 

阿姮细看着江流儿的眉目,微微一笑:“倒不是上香,老汉只是听闻这庆云镇的山水养出的都是极为秀丽的佳人,故而慕名前来瞻仰一二。”

 

佛门清净地,被她这般言语,江流儿平添了一分恼火,仍是秉着尊老爱幼之心,劝诫道:“老人家怕是走错了地方,此处只有暮鼓晨钟。你若要瞻仰,便只有这千年古寺可看。”阿姮听他答话,心底欢喜,调笑道:“老汉却觉,眼前便有我想看的。”

 

江流儿一张俏脸霎时红得发烫,从小养在这山上,见得不是香客就是和尚。哪想眼前这老翁看着慈眉善目,却实在轻佻。心里顿时气恼,面上不露,施了个佛礼,转身便走。阿姮愣了片刻,忽觉失了礼数,连忙上去紧跟其后,“小师父莫恼,方才是我老汉失言。”江流儿又施一礼,兀自轻踩着脚下青石回寺里去。阿姮复道:“来这山上,哪个不是闭目念佛的?老汉不过与小师父顽笑罢。”

 

江流儿停在一块平整的石阶上,遥看寺前门盈车马,每月十五都是香客最多的时候。这老人家想必真是来上香的,生得和善,嘴上虽轻薄些,倒也不算坏。

 

“佛寺就在这山野间,一眼便望到了。老施主自可去顶礼布施。我还要去打扫后院,恕难奉陪。”

 

阿姮远远瞧着他去了,立在细雨里暗自思量:这人虽生得与金蝉一般无二,神魂亦是他的神魂。可惜性子太过迂腐,若换从前,他二人本是可以侃侃而谈的。

 

正想得失神,却见那人小跑着从寺里出来。递给他一把纸伞:“这山上向来晴雨不定,老人家以后若要上香,可记得带伞。”

 

阿姮正想开口道声谢,江流儿已跑回寺里没了踪影。

 

“性子变了,这菩萨般的心肠倒是没变。如此,也算是我那孩儿的福气了。”阿姮撑起油纸伞,细看那伞上墨染的荷花朵朵。可叹江流儿肉眼凡胎,竟瞧不出,这雨没将阿姮淋湿分毫。

 

【二】

 

镇江的山水养出如诗如画的美人儿,生得无一不俊秀钟灵。而这美到极致的,却是金山古寺里一个名唤江流儿的小佛子。

 

说他是佛子,是因他住在寺内同和尚们一起修行。唤他江流儿,却是因为他至今不曾剃度,也没个正经法号。

 

两界山下的猴王一朝昏睡,这金山寺里便来了只聪慧可人的石猴。自那日老翁别后,他便时常逗留在寺内,与住持法明请教佛法,参禅听经。法明说他悟性颇高,可与江流儿一道修行。石猴儿笑道:“承蒙师父抬举,也不知老孙是真灵透还是参空禅……”佛门净地,本不该是他这般草莽之人的来处。一旁的江流儿却是欢喜,自此与他同吃同住。

 

后来,石猴便时常围着江流儿打转。白天听法明讲经要同他一道,晚来星子坠满山头,便躺在江流儿禅房的屋顶上。有人问,他便说是看星星。

 

师兄弟对此颇有微词,毕竟老师父极为看重江流儿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俗家弟子,至今不曾让他剃度,只说尘缘未了。后来来了这么个会开口说话的神猴,小佛子的身世,便更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
 

由于这个原因,江流儿后来,并不十分亲近这猴儿。

 

直到那一日山里大雨瓢泼,江流儿上山砍柴被困在山崖上。凡胎何等的眼窝浅,躲在破败的茅檐下听着惊雷震耳,忽觉天地之间当真没个容身之地。他无父无母,不知名姓,连这赖以栖身的金山寺也还待的名不正言不顺。师父固然待他好,却始终不能永远陪伴他……

 
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江流儿想,今夜怕是要困在这里了。师父年纪大了,寺里其余人,哪里会有人管他的安危呢?

 

“江流儿!”

 

迷迷糊糊地窝在膝上就要睡过去,忽然听到山下传来一声一声的呼唤。终于在那脚步逼近时,周身也霎时温暖起来。石猴将衣裳解下,给他穿好,拍了拍他苍白的小脸,“江流儿,醒醒。”

 

睁开眼,昏暗天色里石猴一双眸色和煦。“来,撑着伞,我带你回去。”

 

手腕没有力气,勉强支撑在他肩膀上。石猴虽瘦弱单薄,却格外有力气。背起他来似乎毫不费力,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稳当。他闭目爬在石猴背上,听着夜雨滴答。困意袭来,手上顿时失了力。石猴掐个决儿将伞支起来,背着他回到山后的禅院。

 

江流儿病了一场,石猴反而没脸没皮地借着要照顾病人的名义,就在他的禅房住了下来。白天二人一同听法明讲学,夜里便在雕花的轩窗前煨一壶香茶对月吟诗。禅房前被石猴移来两株腊梅,一到冬日,红梅映雪,煞是好看。他二人便采了梅花烹茶,石猴笑道,“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”。清茶一杯点缀红梅艳艳,江流儿便唤这茶“一枝春”。

 

终一日,江流儿晨起不曾见他,找遍了寺院也没有他的影子。桌上只留下一纸红笺,约他明夜在那日骤雨朦胧的茅屋下见面。

 

待第二日黄昏时分,江流儿如约而至。等了几个时辰也不见他来,等啊等啊,又在那茅檐下睡着了。可叹他全然不知道,自己早已习惯了等着那个人。

 

石猴直到灯花落尽的夜半才来,不同于往日素净模样。此时一身锁子金甲,玉带束腰。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清冷至极。

 

江流儿抬起眼皮瞧他,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便被点了穴道昏了过去。石猴摸了摸他的额头,拔了根毫毛化作点点光华,罩在江流儿身上。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猴王,忽然就落了泪。

 

“老孙无意入你梦中,怎知害得你大梦不醒。”猴王轻抚着江流儿柔软的发丝,思绪又回到一年前,他昏倒在石匣之中,阴差阳错入了公子梦境。

 

猴王轻轻叹了一口气,苦笑着仿佛自言自语,“老孙不知为何与你有这样一段缘分,想来,是有甚劫数要应。”

 

猴王望着茅檐外月满中天,忽然觉出一丝荒唐。五百年前,他自认可敌天命,少年心性,敢骂天公。换来的却是两界山下思过的五百载风刀霜剑。唯有这一年来,误入公子梦中的时光,是这般自由惬意。

 

好梦终将醒,猴王闭上眼,苦涩从心扉蔓延至眼角:“一梦黄粱,缘分已尽,老孙去也!”

 

光华散去,玉宇澄清。

 

阿姮背着熟睡的江流儿回了卧房,将龙珠送入他口中,心头五味杂陈。

 

“金蝉长老已修行十世,这一世,当可找全遗落在人间的心肺。功德圆满,跳出五行。我儿当鞍前马后,报答长老昔年救命之恩。缘分未尽,终有相见之日。”

 

阿姮拱手一拜,将一颗龙珠捏碎,却做成个玉猴儿模样,融进江流儿心口,便化作一缕香风消失在天际。

 

“这玉猴儿可消你沉水之灾,助你于流沙河畔断魔归本合元神。也可引你,与我儿重逢。愿恩公此生,得如所愿,愿如所得。”

 

江流儿梦醒时分,院里落了一地的残花。他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,醒时只觉得心里郁郁难安。

 

他从前院踱步到寺庙里,山上的桃花一夜之间全开了。粉白相间,延绵了一整个山头。他看了几眼,将外衣裹紧了些,仍回寺里听经去了。

 

他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。

可忘了的事,又怎么想得起来。

 

【三】

 

西方有佛释迦牟尼,座下有十弟子。曰:摩诃迦叶、目犍连、富楼那、须菩提、舍利弗、罗睺罗、阿难陀、优婆离、阿尼律陀、迦旃延。

 

今日单说这罗睺罗,他本是世尊之子,母亲是耶输陀罗。十五岁出家,随父修行。因是王子之身尊性高贵,时常懈怠,受到佛陀的严厉教诫。一千七百年前的灯果会上,他因参不透佛祖拈花一笑之意,与迦叶起了争执。罗睺罗生性争强好胜,又暴躁易怒。在灵山大闹一场,使佛界盛会不得不在混乱中收场。

 

世尊如来大怒,斥责罗睺罗好论高低,六根不净。哪想这佛子听不得教诲,悲愤之下反下界去。却在途径傲来国花果山时,遇见了身怀有孕、奄奄一息的龙女阿姮。阿姮来历非凡,乃是淮涡水神之妻——妖王巫支祈的王后。

 

罗睺罗下界之时,阿姮未出世的孩儿已没了气息。他一片仁义之心,如何见死不救?因想着自家轻慢佛法,已是将死之身,且将自家的心肺剜了出来,把那孩儿的神魂,附在心肺之上。投入深山,化作顽石。只待时机,再归人世。

 

阿姮感激不尽,遂守在东海岸边,静待孩儿出世。谁料她生产时虚耗太过,一梦方醒,已是一千年后。这一千年间,罗睺罗因失了心肺,沉睡在灵河岸,神魂付于天地清风,经年化作一金蝉修成人身。

 

东胜神洲出生了一只神猴,在山中称王称尊。拜寻仙师,修得菩提道。后大闹天宫,囚困五百载。他是金蝉子抛在人间的心肺化成,注定蹉跎半生,才得身心重逢。阿姮时常去两界山下,与他说说话。猴王乐得欢喜,却不知,只差一点儿,他原也该有个娘亲。

 

身心重逢那日,天朗气清。两界山前的桃树结下的果子,有龙气滋养,仿佛比金山寺上的更繁茂几许。金蝉子心底那点迷障,尽数因遇上孙悟空而生。

 

“师父,快救我出来,我保你西天取经啊!”

 

传闻西方大雷音寺,有一只天地清风化成的金蝉。他舍了十世金身与佛位正果,只为同一只石猴再续前缘。

 

“此茶名唤‘一枝春’,师父可要尝尝?”三藏笑意盈盈,唇舌轻抿。端起杯盏品了一口,赞道:“的确是茶中极品。”

  

行者微微一笑,又替他斟满一杯。“正是极品,才配得上我师父这般冰魂雪魄,绝代佳人,老孙冷暖自知。”

“孙悟空!”三藏闻他言语,羞红了脸。扭过头去,不肯再理。

 

顽石因一人韬光养晦,也因一人收敛锋芒。

顽石已有了想要守护一世的良人。

 

“悟空,你可想好,我二人要往何处去?”

“自来处来,往去处去。无论天高地远,老孙永伴师父左右。”

  

至于他二人可曾回那故地花果山一游,皆是个众说纷纭,全凭看官定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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